为夏君的书作序,是我写作生涯中的一大乐趣。不敢说“知妇莫如夫”,但毕竟熟悉其每一篇文章的写作思路及面临的困境。眼看着端坐书桌前十天半月的夏君,“无中生有”地变幻出一大篇灿烂的文字,真应了那句老话:“心里乐开了花”。
文章完稿,夏君脸上重新挂满笑容,凝固了多时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,家庭生活也逐渐恢复正常,其乐一;面对突然变得格外大度,且摆出一副从善如流架势的夏君,除了提供某些建设性的意见,还可以横挑眉毛竖挑鼻子,甚至来几句刻薄的点评,其乐二;借评审论文偷偷补课,了解不少有趣的晚清事件、人物与场景,也算是一种卓有成效的读书法,其乐三。
虽说“晚清社会与文化”是我俩的共同研究领域,可她比我上路早,用心专。因战线过长而“居无定所”的我,对于夏君论文的心思绵密特有感触。正是这种既欣赏,又挑剔,有时还想邯郸学步的特殊视野,使得我可能成为夏君文章的最佳读者。故每当文章完稿,夏君乐,我也乐,各自自得其乐。
几年前,我写过一则短文,题为《晚清的魅力》,那是在回答学生的提问后一挥而就的“即兴之作”。文中有这么一段:
这种“上下求索”的姿态,着实让人感动。比起立场坚定的“战士”,我更喜欢“思想者”。除了同样需要勇气与毅力,后者更必须在怀疑中自我抉择,以及承担绝望中抗争的痛苦。晚清文人中,具有思想家气质的其实不太多,但普遍崇尚独立思考,就因为时代并没有提供统一的答案,非自己决断不可。还有一点值得后人羡慕,那就是晚清文人多特立独行,洒脱自然,即便其“名士风流”略带表演色彩,毕竟也有真性情在。
文章最后,我用略为夸张的口吻称:“在我看来,晚清的‘人’,比晚清的‘文’,更为‘楚楚动人’。”此文一出,甚得夏君欢心,被断为同晚清文人一样,“毕竟也有真性情在”,因而,也就同样“楚楚动人”。
晚清社会与文化研究,在我们眼中,既是百舸争流的大河,也是赏心悦目的“自己的园地”。耕耘其间,与其说是“竞争”,不如说是“嬉戏”。与一般饱学之士略有不同的是,我俩的“尚友古人”,主要不在先秦圣贤、唐宋名家,而是六朝或晚明、晚清的众多狂狷之士。而且,欣赏的重点,不是其可能有的盖世功业,而是其或飞扬跌宕、或寄沉痛于悠闲的生命形态。
这种阅读视野,与史家的讲求冷静、博学不太一致,似乎更适合于随笔或清谈。实际上,夏君优雅从容的学术随笔,确有不少知音,以至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其专业名声。可我还是想强调,一旦进入专业著述,作为史家的夏君,其风采依然博得不少掌声。
经常有人对夏君处理史料的能力以及推论的严谨表示“大惑不解”,说:这不像是中文系教授写的文章。言下之意,逞才使气、天马行空,方才是文学研究者的“本色当行”。这自然是一种并不美丽的误解。每当听到此类赞赏,我便忍不住掩嘴偷笑:在我看来,史学功夫只是夏君著述的表面形态,其选题之突兀、推进之奇巧,以及文章趣味的讲求,依然可见早年接受文学训练打下的深刻烙印。
而这,正是其史学著述的特色与魅力所在,没必要刻意掩饰。
其实,论文与衡史并重,正是我辈苦苦追求的理想境界。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
(本文是作者为夏晓虹《晚清社会与文化》一书所作的序。)